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巷子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,细碎的白花瓣落下来,沾在自行车筐里的布袋上,像撒了把碎盐。我推着车往巷子里走,车链偶尔咔嗒响一声,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,影子掠过斑驳的墙皮,墙上用红漆写的“拆”字被雨水泡得发涨,笔画晕开,倒像朵歪歪扭扭的花。第三家的铁门虚掩着,门轴锈得厉害,风一吹就吱呀响,王奶奶准在里头择菜,竹篮里的豆角垂下来,绿得发亮,她总说这是自己种的,比菜市场的嫩三分。果然,刚走到门口,就听见竹篮磕着门槛的轻响,“是小禾吧?”她掀开门帘探出头,鬓角的白发别着根银发簪,在树影里闪了闪,“进来坐,刚熬了绿豆汤。”
我把自行车靠在墙根,车座上的槐花被蹭掉几片,混着墙根的青苔,倒像是谁特意铺的褥子。堂屋里的八仙桌还摆在老地方,桌角缺了块木茬,是我小时候爬桌子够糖罐磕的,现在用红漆补了个圆点,倒成了记号。王奶奶端来绿豆汤,粗瓷碗边缘有个小豁口,喝的时候得侧着嘴,不然会刮到下巴。“甜不甜?”她往我碗里加了勺蜂蜜,玻璃罐里的蜂蜜沾了根桂花,是去年秋天她自己摘的,“你小时候总嫌不甜,非得拌着白糖喝,结果喝多了闹牙疼,哭着喊着要拔了牙当神仙。”我低头喝汤,绿豆煮得沙软,凉丝丝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,熨帖得很。窗台上的仙人掌开了朵嫩黄的花,花瓣薄得像层纸,阳光透过纱窗照在花上,能看见里面细细的绒毛,恍惚间好像看见小时候的自己趴在窗台上数花瓣,数着数着就睡着了,口水打湿了窗台的水泥面,现在还留着块浅浅的印子。
“还记得对门的阿明不?”王奶奶用蒲扇扇着风,扇面上的喜鹊尾巴磨秃了,“前儿个回来过,说在南方开了家修车铺,娶了个当地媳妇,生了个胖小子,眼睛跟他小时候一样,圆溜溜的。”我手里的碗顿了顿,绿豆汤里的倒影晃了晃,阿明的样子慢慢浮上来——夏天总光着膀子,后背晒得黝黑,脊梁骨像串小珠子,我们偷了王奶奶的竹筛去捉蝉,他爬树比猴子还快,裤脚总沾着草籽,被他娘追着打时,就往我身后躲,槐花落满他的头发,像顶着团白棉花。有次在巷尾的垃圾堆里捡了辆破自行车,他蹲在那儿修了三天,手指头被链条蹭掉块皮,血珠滴在铁锈上,红得刺眼,却咧着嘴笑,说修好就能载我去河滩。后来那车确实能骑了,铃铛是用瓶盖做的,叮铃铃响得不成调,我们沿着河滩骑,风把衬衫吹得鼓鼓的,像只笨鸟,他说长大了要开个修车厂,让所有破自行车都能重新跑起来。
“他还问起你呢,”王奶奶往我碗里添了勺蜜,“说小时候借你的橡皮总忘还,现在想起来还脸红。”我笑起来,想起那块草莓橡皮,是爸爸从上海带回来的,香味特别浓,阿明总趁我不注意掰一小块,藏在铅笔盒最底下,后来被我发现了,追着他绕着老槐树跑,花瓣落了我们一身,他突然停下来,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,是橘子味的,糖纸皱巴巴的,“给你,算赔礼。”那糖真甜,甜得舌头都发麻,我们蹲在槐树下分着吃,蚂蚁爬过他的脚背,他都没动,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远处的火车道,说等初中毕业就去学修车。
初三那年夏天,他果然走了,说是跟着他舅舅去南方。那天我正在屋里写作业,听见他家传来箱子磕碰地面的声音,跑到门口时,看见他背着个蓝布包站在槐树下,头发剪得短短的,额头上还有道新疤,是修自行车时被链条划的。“我走啦。”他挠了挠头,声音有点哑,“这个给你。”是个用铁丝弯的小自行车,车把歪歪扭扭的,车轮是瓶盖做的,上面还沾着点铁锈。我捏着那小玩意儿,手心被硌得生疼,却说不出话,他妈妈在催,他转身就跑,蓝布包在背后一颠一颠的,像只不安分的兔子,我突然想起他还没还我的橡皮,想喊他,却看见他在巷口回头,挥了挥手,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,那道疤闪了闪,像条发亮的线。
后来那铁丝自行车被我放在铅笔盒里,每次打开都能闻到点铁锈味,混着草莓橡皮的香味,倒成了独特的味道。高中住校,周末回来总往巷子里跑,王奶奶说阿明寄过信,地址写得潦草,她没看清,只记得说南方的雨下起来没完,修车铺的水泥地总返潮。再后来,巷子开始拆迁,老邻居们陆陆续续搬走,王奶奶说什么也不肯走,“住了一辈子,闭着眼都能摸到厨房的油盐罐。”我上大学那年,她终于搬去了儿子家,临走前把那把蒲扇塞给我,“留着吧,扇着凉快。”扇面上的喜鹊尾巴更秃了,倒像是随时要从布面上飞起来。
喝光了绿豆汤,王奶奶起身去翻旧相册,木柜子吱呀响着打开,一股樟脑丸的味道飘出来,混着槐花的香。相册的封面掉了角,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,第一页就是我和阿明的合照,在老槐树下,他穿着件印着奥特曼的背心,我扎着两个羊角辫,手里举着那辆铁丝自行车,笑得眼睛都没了。“你看这树,”王奶奶指着照片里的老槐树,“那时候才到你肩膀高,现在都快遮着天了。”窗外的风又吹起来,槐花落得更密了,落在相册上,她用手指拈起来,轻轻放在窗台上,“人啊,就像这花,开一阵落一阵,可只要见过这光景,就不算白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