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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老家的路是条盘山公路,车轮碾过碎石子的声音像谁在轻轻嗑瓜子,一下一下敲在心上。我摇下车窗,风带着草木的腥气灌进来,混着远处田埂上烧麦秸的烟味,这味道一扑进鼻子,眼眶就有点发潮。上次回来还是三年前,爷爷走的那年冬天,车窗外的树都光秃秃的,像举着无数双枯瘦的手,如今再看,绿得能淌出油来,连空气都沉甸甸的,攥一把能拧出汁水。
村口的老槐树还在,树干上挂着的旧轮胎秋千被晒得褪了色,荡起来吱呀作响,像个得了关节炎的老头。树下坐着几个乘凉的老人,看见我的车就直起身子,眯着眼睛辨认半天,有人喊出我的小名:“这不是阿禾吗?可算回来了!”我停下车,刚打开门,二奶奶就拄着拐杖颠颠地跑过来,她的裹脚老太太鞋踩在泥地上,步子却稳当,一把拉住我的手,掌心的老茧磨得我手心疼。“回来啦?你妈昨天还念叨你呢,说你最爱吃院里那棵杏树的果子,今年结得稠,青黄青黄的,就等你回来摘。”我笑着应着,目光越过她的肩膀,看见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,紫的、蓝的、粉的,热热闹闹地开了一墙,像谁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,撒在了砖缝里。
院子里的压水井还是老样子,铁柄上包着层厚厚的包浆,摸上去滑溜溜的。我学着小时候的样子,握住铁柄往下压,吱呀——咚,一股清水顺着竹管流进石槽,带着股凉丝丝的土腥味。妈从屋里迎出来,围裙上沾着面粉,手里还攥着个擀面杖,看见我就笑,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朵菊花:“刚说要擀面条,你就到了,真是巧。”厨房的土灶上坐着铁锅,水咕嘟咕嘟冒着泡,蒸汽把房梁上挂着的干辣椒串熏得发亮,红得像一串小灯笼。我靠在门框上看她揉面,面团在案板上被擀得越来越大,边缘卷起来,像片正在慢慢舒展的荷叶,面粉飞扬起来,在从窗棂漏进来的阳光里跳舞,她的白头发也跟着一起跳,看得我眼睛发花。
吃过饭,妈说带我去后山看看,“你爷爷以前总去那儿采药,说那儿的柴胡长得最精神。”后山的路是踩出来的,野草没过脚踝,裤腿蹭过去,沾了不少苍耳子,像粘了一身小刺猬。山不高,走得慢,喘口气的功夫就到了半山腰,视野突然开阔起来,能看见山脚下的村子像个撒落在绿毯上的布口袋,白墙灰瓦星星点点。妈指着远处一道蜿蜒的水痕说:“那是你小时候常去摸鱼的小溪,去年夏天雨水大,把石桥冲垮了,后来村里人又搭了个木桥。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,溪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,像撒了一路的碎银子,记忆里的画面突然活了过来——我和隔壁的二柱子脱了鞋在溪里扑腾,爷爷蹲在岸边抽烟,烟袋锅子明明灭灭,他总说:“慢点跑,别让石头咬了脚。”那时候的溪水真凉啊,冻得脚底板发麻,却偏要往深水区蹚,直到爷爷用烟袋杆敲我们的屁股,才恋恋不舍地爬上岸,脚心沾着的泥被太阳一晒,硬得像块小石板。
走到山顶时,太阳已经偏西了,把云彩染成了橘子皮的颜色。妈从布兜里掏出个搪瓷缸,倒了点凉白开递给我,缸子沿上有个小豁口,是我小时候摔的,当时怕挨骂,偷偷藏在柴房的角落里,后来还是被爷爷找出来,用砂纸磨了磨,说:“能用就别扔,物件跟人一样,有感情。”喝着水,看着远处连绵的山,一层叠着一层,青的、黛的、灰的,像谁用毛笔蘸着不同深浅的墨,在天上慢慢晕染开。妈说:“你爷爷以前总在这儿看山,说这山啊,就像本大书,天天翻,天天有新意思。春天看花开,夏天看云跑,秋天看叶子红,冬天看雪落,哪一页都读不完。”我想起爷爷书房里那本翻烂了的《本草纲目》,书页上沾着褐色的药汁,还有他用铅笔写的小字,标注着哪味药在哪个山坳里长得最好,字歪歪扭扭的,像一群在纸上散步的小蚂蚁。
下山的时候,月亮已经升起来了,挂在树梢上,像片被风吹落的指甲盖。山路不好走,妈走在前头,手里拿着根竹棍探路,竹棍敲在石头上的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,惊起几只山雀,扑棱棱飞进树林深处。我跟在她身后,踩着她的影子走,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,像条温暖的大被子,把我整个人都裹在里面。小时候怕黑,总爱踩着大人的影子走,觉得这样就不会被妖怪抓走,现在踩着妈的影子,心里还是踏实得很,好像不管走多远,只要跟着这影子,就永远不会迷路。
回到家时,院子里的灯亮着,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渗出来,在地上铺了块毛茸茸的光斑。灶房里飘出炖肉的香味,是奶奶的手艺,她总说肉要先用冷水泡,泡出血水再焯水,炖的时候要放一把自己晒的花椒,这样肉香才钻得深。我推开门,奶奶正坐在灶门前添柴,火光在她脸上跳来跳去,把皱纹都熨得平了些。“回来了?”她抬头看我,眼睛眯成了一条缝,“路上累了吧,肉马上就好,再蒸碗鸡蛋羹,你小时候最爱吃的。”我凑过去帮她添柴,柴火噼啪作响,把脸烤得暖暖的,锅里的肉咕嘟着,汤沫子时不时冒出来,又被奶奶用勺子轻轻撇掉,像在哄一个调皮的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