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:[笔趣阁]
https://m.bqgok.net最快更新!无广告!
金府自闻龙庭震怒,钦命干员稽查陈年账目,阖府上下顿如鼎镬之蚁,栗栗危惧。为遮掩阴私,急思亡羊补牢,一声令下,泼天钱粮人役顷刻调动,专事那篡改捏造的勾当。
积年册籍、南北货单、官私文书,乃至钤有朱印的官凭税票,无不自尘封库底、隐秘夹层中翻腾而出。深院密室之内,烛火彻夜通明,精于算计的老账房、善仿字迹的清客相公,屏息凝神,伏案操觚。但见一笔一划、一页一册,依着那‘天衣无缝’的模子,细细描补、凭空捏造。墨锭频磨,朱砂细调,纸页窸窣,算珠噼啪混着烛烟汗气,恍如一场无声鏖战。
更深漏断,万籁俱寂,独养心殿内烛影摇红。
案前,皇上凝神披览,指尖轻扣,于荧荧烛火之下,发出笃笃清响。一侧壁上,悬着郎世宁妙笔所绘的工细彩绘小像,墨漆画框,垂着杏黄缨络。画中帝后二人眉目宛然,翠袖相依,正是他与琅嬅当年之景。
偶一抬眸,目光掠过画中故人,复又垂首细读。
忽闻殿外玉阶之下,隐约传来环佩叮咚,步履蹒跚之声。进忠趋步无声,躬身入内,细声禀道:“启禀皇上,嘉贵妃娘娘此刻在殿外求见,说是…胎动不安,心中惶恐,特来面圣祈安。”
静默片刻,方听御音低沉,喜怒莫辨,只道:“朕此刻心绪不宁,无暇见她。你去好生传话:着她尽日只在启祥宫好生将养胎元为重,此乃头等大事。外头风露寒凉,道路湿滑,莫要再任性走动出来。万事自有朕躬做主,莫作他想。”
殿外廊下,金玉妍扶着贞淑的手,高耸的孕肚将宫装上的山茶纹样撑得浑圆欲绽,额角密密地沁出香汗,浸湿了鬓边一缕鸦青的发丝,几支赤金点翠嵌珠的步摇,在穿廊而过的夜风里簌簌轻颤,珠光摇曳,映着殿内透出的一痕烛晕。
沉水香的幽微气息如烟似雾,萦绕不散,壁上画中,那袭翠色罗袖,于这氤氲暗香里,愈发显得鲜活静穆,恍若真真凝睇着这宫阙深宵的种种。
半晌,皇上竟自御座起身,行至南窗下那张填漆戗金云龙纹书案前。案上宣纸如玉,徽墨凝香,一管紫毫犹带润泽。他未唤宫人,亲自执起了那方御铭端砚。
提笔,蘸墨,只觉纸上犹存伊人指尖的温度,昨日方落,今日竟已成绝响。
钟粹宫内,金玉妍执起苏绿筠的手,面上含一缕似叹似讽的笑意,曼声道:“好姐姐,且看如今光景。昔年孝贤皇后在时,皇上待她……嗐,咱们做妃嫔的,原不敢妄议天家情分。只是这人死如灯灭,灯花爆尽,反倒衬出个情深似海的模样。这丧仪规制,哀荣备至,一应繁文缛节,哪一桩不是姐姐里外周全、劳心费神?真真辛苦姐姐了。”
言至此,她眼波微转,声气更低:“想来,这丧仪里头,岂单是祭奠故人?姐姐这般殚精竭虑,皇上岂有不入眼、不铭心之理?依妹妹浅见,这操持重担落在姐姐肩上,原就是圣心所向的兆头!”
苏绿筠正拈着绢帕,闻言指尖一顿,眸光倏然微闪,旋即摇头轻哂:“妹妹此言,委实抬举我了。皇上最重者何?满汉血统,祖宗家法。我乃汉女出身,门第寒素,父母兄弟俱是寻常布衣,于朝堂无片瓦之阶,更无煊赫外戚可倚。这般根基,怎当得起那等‘兆头’?妹妹休要取笑。”
金玉妍纤指轻抚小腹,巧笑嫣然:“姐姐只道皇上重血统,固是不差。然皇上尤重者何?江山社稷的承继!皇嗣血脉的绵延!姐姐的福泽,阖宫谁不钦羡?膝下阿哥繁茂且康健,这便是顶天的根基!‘立嫡立长’,祖宗成法昭昭。皇上素日心之所系,岂非欲择一嫡子,承继大宝?今孝贤皇后仙驭,这嫡子名分……”她语意微顿,眼含深意,“论子嗣,序齿伦,可不正该落到姐姐的阿哥头上?”
“其实,立哪位阿哥为嫡,端赖皇上一言九鼎!旨意既颁,乾坤立定。姐姐身为阿哥生母,阿哥既为嫡子,姐姐顺理成章便是嫡母,这继后凤位,舍姐姐其谁?方称水到渠成,名正言顺!皇上将丧仪重责托付姐姐,焉知非是……为来日伏脉千里?”言罢,只以一双秋水明眸,含笑凝睇苏绿筠。
宫中丧仪未竟,宫外金家犹慊慊然,深恐祸及。遂备下成箱金锭银锞、匣装稀世古玩并海外奇珍,拣选伶牙俐齿、心腹司阍,觑机欲‘打动’稽查大员。
那大员初时假作踌躇,端足架子,经不住巧舌如簧,半推半就,终是‘勉为其难’纳了些许‘心意’。言语松动,透出‘好商量’之意。金府得信,方似吞下定心丸,兼信金玉妍密报‘圣眷犹在’,稍得喘息。
然则为保万全,亦不敢全然托大,复又暗将库中金银元宝、翡翠明珠珊瑚树,并京畿膏腴、江南水田地契文书,分装妥当,趁夜色运往城外别业或疏远亲故处藏匿。
贞淑裹着一袭墨绿斗篷,提着一盏昏黄的羊角灯,悄没声息地回了启祥宫暖阁。金玉妍正歪在炕上,就着烛影儿拣佛豆,见她进来,眼皮略抬了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