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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月开学那天，教学楼走廊里突然多了些反光的东西，工人师傅们扛着铝合金框架在瓷砖地上拖出刺耳的响，我们趴在三楼栏杆上往下看，初二的学弟举着扫帚假装打他们，被班主任揪着后领拽回教室。后来才知道那些是镜子，从一楼大厅到顶楼楼梯口，整整装了十二面，每面都擦得能照出天花板上的吊扇。班长王磊第一个跑去试，他对着镜子把校服领口扯了扯，又用手指蘸着唾沫抹了抹额前的碎发，转过来冲我们喊："够亮啊，比我家卫生间的清楚多了。"那时候谁也没多想，只当是学校突然讲究起来，怕我们仪表不整，直到周三班会课，老班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敲了敲黑板，说这些镜子是校领导特意安排的，"让你们每天照照自己，看看该把心思放在哪儿"，底下有人嘀咕"照镜子咋就不能好好学习了"，李老师没接话，只是指了指窗外的梧桐树，"等你们像这些树一样，把根扎深了，自然就知道往上长比整天琢磨树皮好看不好看重要多了"。
我对镜子这事本来没什么感觉，直到那天早读课去交作业，经过二楼走廊时，无意间瞥见镜子里的自己。校服外套的拉链歪在一边，头发因为早上没梳乱糟糟地翘着，额头上还带着睡觉时压出的红印子，旁边初三的学姐正对着镜子抿嘴唇，她的马尾辫绑得整整齐齐，发尾还别着个粉色的蝴蝶结。我赶紧低下头往前走，手里的作业本差点掉在地上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。回到教室时，同桌张晓晓正对着小镜子涂润唇膏，她看见我进来，把镜子往桌洞里塞了塞，"你看见新镜子没？刘芳说她妈特意给她买了支带颜色的唇膏，下课就去试试"。我"嗯"了一声，翻开语文课本，可眼睛盯着"岳阳楼记"那几个字，脑子里全是刚才镜子里的自己，还有学姐那个蝴蝶结。
从那以后，走廊里的镜子前总围着人。女生们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，有的捋捋刘海，有的把校服袖子挽起来露出手腕，还有人偷偷比较谁的鞋子更白。男生们要么装作不在意地路过，要么趁没人的时候快步走过去，用眼角余光扫一眼自己的影子。我开始尽量绕着镜子走，实在绕不开就低着头，盯着自己的鞋尖数地砖，一块，两块，三块，直到听见上课铃响才敢抬头。有次被张晓晓拉着去看她新买的发卡，镜子里我们俩并排站着，她的脸圆圆的，眼睛笑起来像月牙，我的颧骨有点高，笑的时候嘴角总是歪向一边。张晓晓指着镜子里的我说："你该留个刘海，遮住额头能好看点。"我没说话，拉着她就往教室跑，后背像是被镜子里的自己盯着，热辣辣的。
期中考试前的复习课特别难熬，下午第一节课阳光正好斜斜地照进教室，讲台上的风扇转得有气无力，李老师在黑板上写着数学公式，粉笔灰在光里飘来飘去。我趴在桌子上打盹，迷迷糊糊听见张晓晓在旁边跟人说话，"你看三班的那个男生，昨天在镜子前站了好久，好像在练投篮的姿势"，"还有隔壁班的王丽，天天拿着小镜子照，上次月考名次掉了十多名"。我睁开眼，看见窗外的镜子反射着阳光，亮得晃眼。突然想起上周去办公室交作业，听见几个老师在聊天，教导主任说装镜子是为了让学生们"认清自己"，"现在的孩子心思太活，总想着打扮，不知道读书才是正经事"。那时候没明白，现在看着镜子前那些流连忘返的同学，好像有点懂了。
张晓晓的成绩开始往下滑，她的桌洞里多了很多小镜子和发卡，上课的时候总忍不住拿出来看看，有时候被老师发现，批评两句，她会难过一整天。有次数学小测她只考了六十多分，李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，回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。她趴在桌子上，半天没说话，我递过去一张纸巾，她突然抬起头问我："你说我是不是长得不好看？所以才总想看镜子。"我愣住了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她又说："我妈说女孩子要趁年轻打扮，不然以后老了就来不及了，可李老师说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。"那天下午的自习课，我们俩都没看书，就趴在桌子上，听着窗外的风吹过树叶的声音，还有远处镜子反射阳光时偶尔闪过的光斑。
我开始试着不再绕着镜子走。有天早上来得早，走廊里空荡荡的，只有清洁工阿姨在拖地。我走到二楼那面最大的镜子前，慢慢地抬起头。镜子里的男生穿着洗得有点发白的校服，头发还是有点乱，额头上的红印子没了，但左边眉毛上有个小疤，是小时候爬树摔的。我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，想笑一下，可看起来有点傻。我又把校服拉链拉好，把头发用手理了理，虽然还是普通的样子，但好像没那么难看了。这时候，楼梯口传来脚步声，是王磊，他看见我站在镜子前，愣了一下，然后笑着说："你也来照照啊？我发现这镜子还有个好处，能看见自己背是不是驼了。"他挺直腰板，在镜子前走了几步，"你看，这样是不是精神多了？"我学着他的样子挺直背，镜子里的两个人都站得笔直，阳光从窗户照进来，落在我们身上，暖洋洋的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