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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雪歇在子夜,诗滢轩的檐角还坠着冰棱,月光漫过荷池的冰面,把枯荷的影子拓在画室的窗纸上,像幅淡墨勾勒的剪影。沐荷将那方染着荷梅残影的棉布铺在案头,炭火明明灭灭,映得布上的墨痕忽深忽浅,恍惚间竟像两尾游鱼,在光晕里摆了摆尾。
“这墨痕倒像你去年画的《双鱼图》。”临风从后屋端来温好的酒,陶碗碰在案上发出轻响,“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夜,你说双鱼首尾相衔,是‘心有灵犀,不必多言’。”
沐荷指尖抚过棉布上最淡的那抹墨晕,那里原是块洗不掉的污渍,她当年总嫌丑,临风却笑说“像荷苞初绽时的嫩黄”。此刻被炭火一烘,墨香混着陈年的酒气漫开来,她忽然想起云帆画册里的句子:“墨有灵性,遇懂它的人,自会显形。”
“你看这里。”她忽然按住布角,棉布右下角的褶皱里,竟藏着枚极小的指印,是去年临风练字时不慎按上的,当时只当是败笔,此刻在月光下细看,指印边缘的墨晕竟与旁边的梅枝连在了一起,像只手轻轻托着花苞。
临风凑近时,发梢扫过沐荷的耳尖,两人都觉出些微的痒。他指尖点在指印上,墨痕仿佛活了过来,顺着他的指尖爬上案头的宣纸,晕出朵半开的红梅。沐荷取过秃笔蘸了点残墨,在梅枝旁添了片荷叶,叶尖垂着滴墨珠,恰好落在红梅的花蕊里。
“倒像是梦荷绣的荷梅图。”临风望着纸上的画,忽然想起库房里那方残破的绣品。去年整理旧物时,他曾见梦荷在绣品边角绣过相似的纹样,只是当时战火纷飞,绣品被马蹄踏破,只余下半片荷叶。
沐荷忽然起身去翻木箱,樟木的香气混着霉味涌出来。她从箱底抽出个蓝布包,里面正是那半片绣品,蓟草汁绣的荷叶已经发黑,却在叶筋处留着细密的针脚,像谁用指尖一遍遍描过。“师太说,梦荷当年逃难时,总把这绣品贴在胸口,说‘荷花开在心里,就不怕路远’。”
临风的指尖刚触到绣品,案头的《璞玉诗集》忽然哗啦作响,书页停在“荷风穿袖,梅香入怀”那页,补缀的黄纸上,老秀才画的小荷叶正对着绣品的残叶,像隔着百年时光,两片叶子在光晕里轻轻相碰。
“是它们在认亲呢。”沐荷笑出声时,炭火“噼啪”爆了个火星,落在宣纸上,把那滴墨珠烧出个针尖大的洞,洞眼里竟透出微光,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,像幅浓淡相宜的双影图。
天快亮时,荷池的冰面忽然“咔嚓”响了一声,像是冻了整夜的冰开始松动。沐荷推开窗,冷冽的空气裹着梅香涌进来,她看见池边的老梅树下落了层新雪,枝桠间却有个小小的花苞,顶着雪粒微微颤动。
“该去采晨露了。”临风拎起墙角的陶壶,壶身上还留着去年沐荷刻的荷纹,“云帆画论里说,‘大寒晨露,融雪调墨,能显字魂’。”
两人踩着薄雪往梅林去,脚印在雪地上深浅交错,像行歪歪扭扭的诗。走到第三株梅树下时,沐荷忽然停住脚——树洞里藏着个布包,打开来看,是半块啃剩的麦饼,饼渣里混着几粒梅核,旁边还有片枯叶,叶脉上用炭笔写着个“等”字。
“是老秀才的祖父吧。”临风捻起那片枯叶,炭痕已快褪尽,却能看出笔锋的急切,“当年他偷偷给被贬的璞玉送食物,怕被人发现,就把话写在叶子上。”
沐荷忽然想起璞玉手札里的记载:“每见梅树洞中有叶,便知故人未忘。”她将枯叶放进陶壶,晨露顺着梅枝滴进壶里,叮咚声里,仿佛能听见百年前的私语——“我等你归”“我记着你”。
回到画室时,晨光已漫过画案。他们按照云帆的法子,将晨露、残雪、枫炭粉调成墨汁,沐荷取过临风那支冻坏关节后常用的狼毫,在宣纸上写下“心”字。笔锋转弯时,墨迹忽然分岔,像两条缠绕的藤蔓,末梢处各开着一朵小荷,花瓣上的纹路竟与梦荷绣品的针脚一模一样。
“你看这笔画。”临风握住她的手腕,让笔尖在分岔处轻轻一顿,两朵荷忽然连成心形,“就像师太说的,‘心字难写,是因为要把两个人的影子都装进去’。”
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,两人都觉出彼此的微颤——她是想起那年他为救孩童跳进冰湖时,自己攥着棉被在岸边发抖的模样;他是记起她守在病床前,用温水一遍遍为他擦冻裂的手指,嘴里念着“早知道不教你学什么舍生取义”。
墨汁在纸上慢慢晕开,“心”字的轮廓里浮出细碎的光影:璞玉在岭南茅屋里,对着碧玉的画像练字,笔尖蘸的不是墨,是研碎的相思豆;碧玉在等待的岁月里,把他的诗稿抄在荷笺上,每页都折着小小的心形,说“这样他读时,就像我在旁边陪着”。
“原来心心相印,从不是要一模一样。”沐荷望着光影里的两人,璞玉的字刚劲,碧玉的字柔婉,合在一起却像荷与梅,各有风骨又彼此映衬,“是你懂我的硬,我疼你的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