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御花园夏木森森,数株榴花灼灼如火,映着雕栏玉砌,分外鲜妍。金玉妍身着青莲色暗金云纹宫装,腹隆若瓮,临盆在即,由贞淑、丽心左右搀定,循着青石小径款款而行。恰值苏绿筠带着顺心,自桃花榭那边转来,一眼瞧见,忙紧趋几步上前,脸上堆下温煦笑意,亲亲热热携了她手,上下细细端详道:
“哎哟,我的好妹妹!瞧你这肚腹,尖圆饱满,依我看来,不过这三五日的光景了!真真是菩萨保佑,祖宗荫德!这些时,胃口可还好?夜里安寝,那小家伙可还安静,不曾闹腾得厉害罢?妹妹是个有大福泽的,此番定要顺顺当当,诞下一位龙驹凤雏、啼声清亮的小阿哥方好!这才叫阖宫上下都跟着欢喜呢!”
金玉妍闻言,未语先笑,一双秋水明眸微澜轻漾,执起手中那柄云鱼藻图团扇,半掩了芙蓉娇面,只露出一痕似叹非叹的神情:“姐姐这话,原是疼我。只是…健壮?龙驹凤雏?呵呵……”她螓首轻摇,扇底微风拂动鬓边珠翠,“纵是铜筋铁骨,金刚不坏之身,又待如何?终究不过是草木微尘,焉能比肩九天之上、凤凰于飞所诞育的真龙嫡脉?长春宫那位小阿哥,便哭声细弱些,气息娇怯些,落在皇上眼里,那也是金枝玉叶,含在口里怕化了,捧在掌上怕摔了!一颗心、一副肝肠,恨不能日日夜夜都系在那长春宫方寸之地!咱们这些旁枝庶出所育的孩儿,皇上心坎上,可还有一星半点儿地方搁着?”
她略顿一顿,眼风似不经意地扫过苏绿筠微凝的脸庞,团扇轻摇,话语却愈发如寒泉滴石,泠泠透骨:“旁的且休提,单说姐姐膝下的三阿哥,最是知礼勤学的好孩子,皇上多久未曾亲问其功课进益了?便是前几日六阿哥偶染微恙,啼哭不止,可曾见圣驾亲临抚慰?唉……想当初,五阿哥何等得宠?真真是‘擎在掌中怕飞了,含在口内忧化了’!可自打那嫡出的凤凰蛋落了地,五阿哥……不也成了隔年的黄历?咱们这些做额娘的,看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,生来便注定是那嫡子的陪衬,是垫脚顽石,是道旁草芥……姐姐,你说,这心里头……是何等滋味?”
言罢,她以扇掩口,低低一声长叹,千回百转,直钻进苏绿筠心坎缝里去。
苏绿筠勉强维持着面上平和,声音却低哑了几分,透出几分认命的萧索:“妹妹……快休如此比方。庶出的孩儿,论起尊贵体面,自然……自然比不得嫡子。能在这深宫禁苑平安长大,无病无灾,已是他们天大的造化了……”
金玉妍觑着她神色变幻,眼底一丝精光倏忽而逝,面上哀戚之色反浓。以扇角轻点眼角,作拭泪状,声转凄楚幽咽:“唉!早知生养下来,不过是平添一份为人鱼肉的苦楚,一份仰人鼻息的煎熬,一份连亲父都视若无睹的心酸……倒不如……倒不如当初就不曾结此孽胎!也省得今日眼见骨肉遭此轻贱,为娘的心如刀绞,却束手无策!”
苏绿筠胸中一股浊气堵住,闷得几乎透不过气。默然良久,望着远处一池被风吹皱的碧水,方从齿缝里挤出干涩的一语:“妹妹慎言罢。这紫禁城里的孩儿,落草算得什么?不过是多添了个‘主子’的虚名儿。能在这虎狼环伺之地,平平安安地……拉扯成人,方是真本事!”
金玉妍不再多言,只将手中团扇略略一抬,恰到好处地掩住了唇角微扬之态,那扇面鱼藻映着日影,鳞光点点,晃得人眼酸。
这御花园一隅看似无心的闲谈,转瞬便如巨石投井,激起的涟漪层层漾开,复经那起子耳报神似的宫娥太监添枝加叶,口耳相传。未及半日,已如生了毒刺的藤蔓,扭曲变形,裹挟着森森恶意,直直攀进了长春宫那药香氤氲、帘幕深垂的寝殿。
琅嬅正恹恹歪在填漆螺钿拔步床内,头覆抹额,面色蜡黄,莲心小心翼翼捧着一盏参茸汤,一匙匙喂入她口中。乍闻外间宫娥窃窃私语,她眼前骤然一黑,喉间一股腥甜直涌上来,“哇”地一声,竟将刚咽下的汤药尽数呕出!旋即,不知何处生出一股蛮力,猛地挥手将莲心捧着的整只定窑白瓷药盏狠狠扫落在地!
“哐啷——哗啦!” 一声刺耳裂响,玉盏迸碎,褐色的药汁淋漓满地,恰似泼开一腔怨毒。
“毒妇!黑心烂肠的豺狼!” 琅嬅浑身筛糠般剧颤,面色由黄转青复紫,声音尖利凄厉,破碎不成腔调,“她们……她们这是巴不得!巴不得本宫的永琮立时断了这口气!才趁了她们的心!如了她们的意!什么‘病猫儿’?什么‘养大才是本事’?这……这是明晃晃的诅咒!咒我儿早夭!狼子野心!其心当诛!本宫……本宫待她们何等宽厚?赏赐何曾吝惜?体面处处周全?她们竟如此回报本宫?!一个个眼红心热,盯着本宫这中宫之位!盯着本宫的琮儿!恨不能……恨不能生啖其肉,渴饮其血!咳咳咳咳……”
她悲愤攻心,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,脸色瞬间煞白如纸,气息急促若窒,身子一软便朝床外栽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