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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南道的秋雨,缠绵而阴冷,仿佛要将骨头缝里的最后一丝暖意都浸透、抽走。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,笼罩着刚刚巡视完毕、新落成的育婴堂。青砖黛瓦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清冷肃穆。
东方澈立在育婴堂的门廊下,并未急着登上等候的马车。他身上那件象征储君身份的玄青色常服下摆,已被檐下溅起的泥水濡湿了一片深色。年轻的储君眉头微蹙,目光越过雨帘,落在堂内。几个妇人正小心翼翼地从乳母手中接过包裹在柔软襁褓中的婴孩,脸上交织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与长久压抑后的疲惫。
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粗布衣的农妇,抱着自己刚领回的孩子,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摸婴孩细嫩的脸颊,浑浊的泪水混着雨水滚落。她抬头,恰好对上储君温和的目光,嘴唇哆嗦着,似乎想说什么感激涕零的话,却又哽咽在喉头,最终只是抱着孩子深深躬下身去。
东方澈快步上前,在妇人即将跪倒前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。那手臂粗糙而冰冷,隔着单薄的布料,传递着生活的艰辛与刻骨的凉意。这触感,像一根无形的针,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东方澈记忆深处某个温凉的角落——很多年前,在议政殿偏殿那方宽大的紫檀书案旁,他小小的手被一只更大、更骨节分明的手覆住,引导着握住那支沉重的紫毫。那只手的主人,他的殷师,虎口处覆着一层微凉而坚硬的薄茧,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印记。那时的他,懵懂地感受着那份力量与引导,只觉得安心。
“大娘,快回去吧,雨大,孩子要紧。官府会按时送来米粮衣物,若有难处,随时可来寻里正。” 东方澈的声音清朗,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。他将妇人扶稳,又亲手替她拢了拢孩子有些松散的襁褓。妇人千恩万谢,抱着孩子,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雨幕中。
直到妇人的背影再也看不见,东方澈才转身走向马车。侍从连忙撑开油纸伞,他却摆了摆手,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在发间、肩头。坐进车厢,一股混合着皮革、湿木和淡淡熏香的暖意包裹上来,却驱不散他心头那股莫名的沉重和身体深处隐隐的疲惫。
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颠簸前行,每一次颠簸都仿佛敲击在他紧绷的神经上。他裹紧了身上那件墨色锦缎披风,指尖触及领口处细腻的银线云纹刺绣,那是离京前,殷师亲手为他系紧的地方。
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毫无预兆地窜上脊背,紧接着是喉咙深处难以抑制的奇痒。东方澈猛地侧过头,用手背死死捂住嘴,压抑的咳嗽声在封闭的车厢里沉闷地回荡。咳得撕心裂肺,仿佛要把肺腑都掏出来。好不容易平息下来,他摊开手掌,借着车厢壁上悬挂的琉璃风灯微弱的光,掌心赫然多了一抹刺目的、带着铁锈腥气的暗红。
他盯着那点血迹,眼神有片刻的凝滞。不是恐惧,而是一种深沉的疲惫,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。他默默掏出素白的手帕,仔细地、缓慢地擦拭干净。
抵达驿站时,已是暮色四合。驿站里燃起了灯火,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中晕染开一小片暖色,却显得驿站外的风雨更加凄清。随行的太医早已闻讯赶来,在驿丞特意腾出的最干燥温暖的房间里为他诊脉。老太医的手指搭在东方澈的腕上,凝神细察良久,花白的眉头越锁越紧,脸上的皱纹仿佛也加深了几分。
“殿下……” 太医收回手,声音低沉,带着不容忽视的凝重,“忧思过甚,积劳成疾。心脉……已显虚损之象。江南湿冷,久居于此,恐非养身之所。殿下,需得……静养,万不可再劳神耗力。” 最后几个字,说得极慢,极重。
东方澈靠在铺着厚厚锦褥的圈椅里,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,但眼神依旧清亮。“知道了,有劳太医。” 他的声音有些微哑,却异常平静,听不出太多波澜。太医又叮嘱了几句饮食禁忌,开了方子,才忧心忡忡地退下。
房间里只剩下东方澈一人。烛火在灯罩里跳跃着,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,随着火苗轻轻晃动。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,敲打着窗棂和屋顶的青瓦,单调而寂寥。桌上铺着江南道特产的玉版宣纸,细腻洁白。他提起笔,饱蘸了墨,想写下此次巡视育婴堂安置流民孤幼的捷报,以及新修水利堤防的进展。
笔尖悬在纸上方,墨汁凝聚,将落未落。他脑海中浮现的,却是江南道特有的新橘。皮薄如纱,色泽金黄,轻轻一剥,饱满多汁的橘瓣便露了出来,清甜的香气仿佛已弥漫在鼻尖。父皇东方宸嗜甜畏酸,一点酸味便让他皱紧眉头;殷师则嫌甜腻之物过于轻浮,更喜清苦回甘之味……
笔尖落下,流畅的墨迹在纸上铺开,写下的却不是奏报,而是家书:
“父皇、殷师钧鉴:江南新橘初黄,皮薄多汁,清香盈室。忆及父皇畏酸,殷师不喜甜腻,已命人选酸甜适中之品,快马送京。堤工顺利,育婴堂已安置流幼百余人,民心渐安。儿一切安好,勿念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