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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中近来最时兴的，莫过于江南新贡的“浮光锦”。那锦缎织得极细，经纬里掺了银丝，日光下能流转七彩光晕，触手冰滑，盛夏穿在身上，竟比井水湃过的葛布还凉。贵女们争相裁制新衣，连宫里的娘娘都遣人来要，说是“得此锦者，才配得上这盛世风光”。
可这风光没持续多久，穿浮光锦的人便接二连三倒了霉。先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姐，宴会上忽然浑身起红疹，痒得把锦裙都抓破了；接着是顺天府尹的夫人，夜里呕出黑血，太医用了三副猛药才吊住命。一时间，“浮光锦”成了催命符，藏在箱底不敢再碰，却没人说得清，这毒究竟藏在何处。
澈儿在东宫翻检着送来的锦样，指尖抚过那流光溢彩的表面，触感确实凉滑，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滞涩，不像寻常绸缎那般温润。他捻起一缕丝线，对着光看，丝纤维里竟嵌着极细的黑点，像蒙了层灰。
“闻闻。”他把丝线递给身旁的内侍，内侍刚凑过去，脸色骤变，“殿下，有股……有股蚕尸的腥气！”
澈儿眉心一蹙。江南是蚕桑重地，他去年还去过湖州的桑田，知道蚕死时会散出这种微腥，只是这锦缎香氛浓重，寻常人根本闻不出来。“传大理寺少卿，去江南织造局，查染坊的废水、染缸，还有所有经手的工匠。”他把锦样扔在案上，流光在暗处分外刺眼，“记住，动静要小，别打草惊蛇。”
七日后，大理寺的密报送到东宫。少卿在织造局的秘库发现了八口大染缸，缸里的水呈墨绿色，漂着一层僵蚕，个个发黑发硬，蚕腹鼓胀，用银簪一挑，能流出紫黑色的汁液。更骇人的是，染缸边的地沟直通附近的河，废水里的毒顺着水流，连下游的鱼虾都翻了肚。
“管事跑了，账房说，这染法是‘慕容大家’派人传的，说用这法子染出的锦，才够‘配得上东宫的贵气’。”少卿的声音带着颤，“还说……僵蚕要选刚死的，毒性才够烈。”
澈儿捏着密报的纸角，指节泛白。窗外的石榴花开得正艳，红得像血，他忽然想起慕容芷赤足踏金砖的样子，足踝的金铃响得再脆，也盖不住那股子藏在暗处的腥。
“把染缸里的僵蚕捞出来，连同那些浮光锦，一起抬到朱雀大街。”澈儿的声音平静得可怕，“再做些人形草偶，用浮光锦裹了，里面塞满僵蚕。”
翌日清晨，朱雀大街最热闹的市坊牌楼下，挂满了裹着浮光锦的草偶。朝阳刚升，锦缎流光溢彩，引得路人驻足，还以为是新出的玩意儿。直到官差扯开锦缎，露出里面黑压压的僵蚕尸骸，腥气瞬间弥漫开来，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呼。
“这……这不是那浮光锦吗？”
“天爷！我家娘子也有一件，怪不得总说身上痒！”
“这毒蚕泡出来的东西，竟敢卖给咱们！”
布告栏上贴了太医的解毒方子，墨迹淋漓：“凡着浮光锦者，速用艾草煮水沐浴，再服此药三日。切记：华服裹毒，纵有千般艳，终是索命符！”
澈儿立于茶楼二楼，看着楼下的骚动。柳明远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，脸色发白：“殿下，此举会不会太……太烈了？毕竟牵连甚广。”
“烈？”澈儿转头，目光扫过街上捂鼻的百姓，“等他们像顺天府尹的夫人那样呕血，才叫烈吗？柳卿你看，那锦缎再好看，裹着的是尸骸，就该让所有人都看清，这光鲜底下藏着什么。”
人群里，有个穿粗布衣裳的老染匠，对着草偶作揖：“老祖宗传下的手艺，是让丝线养人，不是让毒物害人啊……”他的徒弟捧着刚染好的蓝印花布，布上的纹样是桑蚕吐丝，在晨光里透着干净的蓝。
三日后，江南织造局被查封，新派去的官员贴出告示，改用草木染，还把染坊改成了桑蚕学堂，教百姓怎么养好蚕、染好布。那些没卖出去的浮光锦，被剪成碎片，和僵蚕一起埋在桑田，立了块碑：“毒源在此，警示后人”。
慕容府里，慕容芷正对着铜镜试新衣裳，料子是最普通的杭绸，月白色，没什么花样。她摸着袖口的针脚，忽然笑了，足踝的金铃轻轻响了一声：“浮光锦……确实配不上东宫，太艳了，藏不住事。”
那天傍晚，澈儿路过国子监，见几个孩童围着卖糖画的，要的不是龙凤，是吐丝的蚕，画得胖乎乎的，在阳光下闪着糖光。他忽然觉得，这才是该有的样子——干干净净的甜，比那藏着毒的流光，踏实多了。
河里的水渐渐清了，下游的百姓又开始淘米洗菜。有人说，夜里能看见河面上漂着碎锦，被鱼虾拖走了，像是在把那些毒物都带到水底埋了。而朱雀大街的牌楼下，再没人敢提浮光锦，只记得那年夏天，有堆裹着华服的尸骸，教会了京城人一个道理：好看的东西，若心术不正，终究是要现原形的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