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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的光线正从工作室的百叶窗里漏下来,在地板上切割出长短不一的金色条纹。赵环坐在长桌前,指尖划过打印好的合同文本,纸张边缘的毛边蹭过指腹,像他刚完成的建筑模型上未打磨的木刺。桌角的台灯亮着,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,其中几粒或许是郭静上周来这里时,落在他绘图板上的陶土粉末——她总说工作室的空气里该多些“泥土的呼吸”,而不是被CAD图纸的电子味填满。
合同是美术馆陶艺装置项目的最终版,甲方的红章已经像块沉稳的礁石压在末页。赵环的目光停留在“附件三:材料规格与误差范围”上,黑体字印着“手工陶艺制品尺寸偏差不得超过±2mm”,下面还附着一行小字:“超出误差范围视为不合格品,乙方需无条件返工”。他拿起钢笔,金属笔帽在指间转了半圈,停住时笔尖正对着那个“2mm”,像在丈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门锁传来轻响,郭静抱着一个素坯陶罐走进来,帆布围裙上沾着深浅不一的土黄色,发梢别着片半干的陶泥,像枚不规则的琥珀发卡。“你说的‘紧急条款’在哪页?”她把陶罐放在桌上,带起的气流让台灯的光晕颤了颤,“我刚在窑边转了三圈,总觉得你说的‘甲方要求’透着股玻璃幕墙的寒气。”
赵环把合同推过去,她俯身时,围裙上的陶土碎屑簌簌落在纸页上,在“不合格品”三个字旁边积成一小堆。“看这里。”他指着误差条款,“建筑施工的精度标准,用到手工陶艺上了。”
郭静的指尖先落在“±2mm”上,指甲缝里还嵌着深褐色的泥垢,那是昨天拉坯时陶土留下的指纹。她忽然笑起来,笑声让桌上的铅笔滚了半圈,“赵环,你摸过我刚出窑的陶片吗?最匀净的那批,边缘也会有头发丝粗细的弧度,那是窑火在最后三分钟舔出来的。2mm?比我拇指指甲盖还窄,你让泥土怎么记住指尖的劲儿?”
她转身从帆布包里掏出块巴掌大的陶片,青灰色釉面上浮着冰裂纹,像早春河面刚化开的碎冰。“你试试。”她把陶片塞进他手心,“摸到没?左边边缘比右边高了半毫米,这不是误差,是它在窑里‘站’的姿势——就像老城区的墙,哪堵是用尺子量着砌的?可风雨吹了百年,反而站得更稳。”
赵环的指腹抚过陶片的弧度,釉面的微凉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润,那是泥土在高温后保留的体温。他忽然想起上周去看她的工作室,她正蹲在地上捡碎陶片,说要把这些“不完美”拼进装置的底座,“就像记忆里总有缺口,才显得真实”。那时阳光从天窗斜切进来,落在她沾满陶土的手腕上,让那些细小的泥粒看起来像落在皮肤上的星子。
“这是工程规范。”他把陶片放在合同上,陶片的弧度恰好压住“返工”两个字,“美术馆的墙面是混凝土浇筑的,误差超过3mm,挂件就会受力不均。”他拿起笔,在图纸上画了个简单的受力分析图,“你看,这里的应力会……”
“应力?”郭静打断他,伸手按住他握笔的手,她的掌心带着窑边的温度,比他常年握笔的手要暖两度,“赵环,你设计的穹顶会算风的应力吗?可春风和秋风的力道能一样?我捏陶时,阴天的泥总比晴天的软半分,这误差谁来算?”她翻开合同的空白页,用沾着陶土的指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陶轮,“你让甲方来摸摸,什么是‘合格’——是机器压出来的标准件,还是能看出我捏它时心跳的弧度?”
台灯的光忽然暗了一下,大概是窗外的云飘过。赵环看着她指尖在纸上留下的土黄色弧线,像她上次在咖啡馆写的那句“星子坠入春水”的笔迹。他想起他们第一次在画廊讨论那幅星夜油画,他数着画布上的透视点,她却说蓝色里藏着潮湿的风——那时他以为是理性与感性的分野,此刻才明白,原是两种语言在描述同一个月亮。
“我去找甲方谈。”他抽出合同里的补充条款页,钢笔尖在“手工制品特殊约定”下面顿了顿,“但需要你告诉我,最大的‘合理偏差’是多少?不是用毫米,是用……”他抬头看她,目光扫过她鬓角的陶泥,“用‘泥土能记住的劲儿’。”
郭静眼睛亮起来,像他设计图上标注的采光井位置。她抓起他的笔,在纸上画了三个叠在一起的圆圈,“这么说吧,我食指第二关节的弧度是5mm,拉坯时拇指压下去的深度是3mm,这些都是我跟泥土商量好的。超过这个数,是我手不稳;少于这个数,是泥土没睡醒。”她忽然低头,用陶片的边缘在纸上划出一道波浪线,“就像你设计的檐角,总要留几分给雨水冲刷的余地,对吧?”
赵环看着那道波浪线,忽然想起美术馆穹顶的排水系统,他计算了二十年一遇的暴雨强度,却在施工图上给檐口多留了1厘米的倾斜度——老工匠说过,“建筑要懂天的脾气”。他拿起笔,在补充条款里写下:“允许因手工制作及窑变产生的自然偏差,最大范围不超过5mm,此偏差视为艺术效果组成部分,甲方予以认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