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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本是板楯蛮,为活命归了曹操。
在汉中听见刘备军中飘来的乡音战歌时,我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。
丞相让我助马谡守街亭,那竖子却笑我蛮人不懂兵法。
当他指着无水高山说“置之死地而后生”时,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。
残兵败将中,是我独自竖起汉军大旗。
汉中三十年,魏军铁蹄再猛,也踏不破我筑起的土墙。
弥留之际姜维问我遗愿,我抓住他染血的战袍:“城西的烽燧台…修好了吗?”
建安二十年的汉中,空气里裹着血腥和尘土,吸一口,肺腑都像被砂纸磨过。我,王平,板楯蛮人,此刻裹在曹军沉重的黑甲里,巡行在阳平关残破的壁垒上。脚下踩着湿滑黏腻的不知是泥还是血,每走一步,铁靴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。夜风呜咽,卷着白日里未曾散尽的硝烟味和隐约的腐臭,直往头盔缝隙里钻。
抬头,苍穹被远处营火映得一片混沌暗红,星月皆无。家乡巴郡宕渠那澄澈如洗的夜空,溪涧边湿润草木的气息,此刻遥远得如同前世幻梦。为了族人不被屠戮殆尽,我放下了祖传的硬木盾牌,接过了曹营冰冷的环首刀。这身铁甲压得我肩背生疼,更压在心口。同袍的目光扫过,即便无言,那层冰凉的隔阂也清晰可感——非我族类。我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石头,被强行嵌进了这冰冷庞大的战争机器。
疲惫如潮水漫过膝盖,我寻了处背风的断墙,倚着坐下。土墙粗糙的颗粒透过薄薄的里衣硌着背脊,寒意丝丝缕缕渗进来。我阖上眼,想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倦怠和挥之不去的疏离。就在意识沉浮之际,风,似乎变了方向。
一丝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曲调,乘着夜风,断断续续,顽强地钻入耳中。
“嘿——哟——嗬——!”
那粗犷的调子,那原始的、带着山林野性和溪涧奔流之力的节奏……是巴渝战歌!我猛地睁开眼,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撞击了一下,几乎要撞碎这身冰冷的铁甲。血液瞬间涌上头颅,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,捕捉着那缥缈又真切的声响。声音是从山下,那一片被沉沉黑暗笼罩、却燃着倔强篝火的营地方向传来的——是刘备的营地!
那是我的根!是我在无数个被铁甲和异族目光包围的寒夜里,只能在心底无声嘶吼的腔调!是宕渠的山风,是族中长者挥舞战矛时的吼叫,是母亲哄我入睡时低沉的吟哦!它裹挟着故土泥土的腥气、篝火燃烧的松脂香,还有族人滚烫的血脉,穿透了冰冷的战阵,径直刺入我的灵魂深处。
我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的土石,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泥里。喉头哽咽得发疼,一股滚烫的热流在眼眶里疯狂打转,又被我死死压住。我王平,板楯蛮的王平,在曹营冰冷的铁甲里,在远离故土的汉中战场上,终于听到了来自“家”的声音。那个营地里的火光,此刻在黑暗中仿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召唤。归属?这个词像一枚烧红的炭,灼烫着我的心。这身沉重的铁甲,第一次让我觉得如此窒息,如此想要挣脱。
建安二十四年的春天,汉中定军山下杀声震天。曹公,不,曹操的大军如山崩般溃退。烟尘蔽日,败兵如决堤的浊流冲垮了一切秩序。我混杂在奔逃的人潮中,脚步却越来越沉,像陷进了无形的泥沼。厮杀声、惨叫声、战马的悲鸣从身后如浪潮般涌来,越来越近。求生的本能驱使我奔跑,但心底那首巴渝战歌的声音却越来越响,像一面无形的鼓,沉重地敲打着我的胸膛,压倒了周遭所有的喧嚣。它提醒着我,我的根在哪里,我的血为谁而热。
猛地,我刹住了脚步。身边的溃兵惊愕地看了我一眼,随即被裹挟着继续向前奔逃。我转过身,面向那一片混乱与血腥的战场。烟尘弥漫,遮天蔽日,只能隐约看到无数晃动的人影和闪烁的刀光。我深吸一口气,那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和尘土味呛得人肺腑生疼。但我站定了,像一截被遗忘在洪流中的树桩。
我扯开嗓子,用尽全身的力气,发出了板楯蛮人召唤同伴、宣誓死战的古老长啸:
“嗬——哟——嗬——!”
那声音高亢、粗粝,带着山林野性的穿透力,瞬间撕裂了战场嘈杂的幕布。啸声未落,我反手抓住身上那件象征着曹军身份的沉重黑色札甲,冰冷的铁片硌着手心。没有丝毫犹豫,我双臂猛然发力,坚韧的皮甲束带在刺耳的撕裂声中应声而断!沉重的甲叶哗啦一声散落在地,激起一小片尘土。我狠狠地将它们踢开,仿佛踢开一段冰冷而屈辱的过往。接着,我抽出腰间的环首刀,这把饮过血、沾过同袍或敌人鲜血的曹军制式战刀,被我高高举起,然后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掼向脚下坚硬的地面!
“当啷!”
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。刀身剧烈震颤着,深深插入泥土,兀自嗡鸣不止。我赤着上身,露出板楯蛮人特有的强健筋骨和古铜色的皮肤,在弥漫的烟尘和四散奔逃的败兵洪流中,像一个突兀的礁石,孑然独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