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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序刚入初秋,暑气尚未褪尽,天空却已染上一层青灰色的薄纱。护城河的水面浮着细密的雨脚,像谁把碎银撒进了碧玉盘,叮咚声里泛起点点涟漪。我常于这样的午后漫步河沿,看那曾经撑起半阙夏日繁华的荷塘,此刻正演绎着一场静悄悄的谢幕。
李商隐的"秋阴不散霜飞晚,留得枯荷听雨声",仿佛是为这般景致量身定制的注脚。记得七月流火时,这里还是"接天莲叶无穷碧"的盛景——田田荷叶如绿云堆叠,粉白的荷花或含苞如少女垂眸,或盛放似美人展颜,蜻蜓立在卷边的新叶上,鱼戏莲叶间搅碎满池光影。而眼下不过月余,繁华便如退潮般消敛,只剩残荷兀自立于浅滩水际,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诗行。
残荷的美,是褪去雕饰的本真。那曾托举过露珠的荷叶,如今卷成褐色的喇叭,边缘翻卷着焦枯的褶皱,像是被岁月之手反复摩挲的羊皮纸,脉络却愈发清晰可数。茎秆不再是盛夏时的挺直秀逸,有的佝偻着腰,将沉甸甸的莲蓬垂向水面;有的中空的秆身被风雨吹出裂痕,却仍以一种倔强的弧度指向天空。水面上漂浮着半片残叶,叶脉如老人手上的青筋,在水中投下参差的影,偶有小鱼从叶底掠过,搅碎满池秋色。
这让我想起敦煌壁画上的飞天,当衣袂不再飘舞,当璎珞不再璀璨,那些历经千年风沙的线条,反而更见风骨。残荷亦如是。它不再需要蜂蝶的追捧,不再依赖游人的惊叹,甚至连池水也退至脚踝,露出淤泥覆盖的根茎。但你看那支棱着尖刺的荷梗,即便叶片凋零,仍牢牢攥着未拆的莲蓬,里面躺着饱满的莲子,像母亲守护着最后一枚勋章。苏轼"荷尽已无擎雨盖"的叹惋,在此时却成了最好的注脚——当外在的华彩剥落,生命的内核才得以显影。
某日路过荷塘,正逢骤雨。豆大的雨点砸在残荷上,发出"噼里啪啦"的声响,像无数碎玉在盘中跳动。那些弯曲的茎秆在风雨中起伏,却始终未折,叶片兜住雨水,又将其化作串串珍珠滚落。这让我想起去年冬日见过的残荷:雪覆枯茎,冰裹残叶,却依然有一两支莲蓬昂然立在冰面上,莲子在壳中静静沉睡。原来残荷早已懂得,凋零不是终点,而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态。
在扬州瘦西湖的船娘曾告诉我,荷花谢尽后,藕根便在泥中积蓄力量。春日抽芽,夏日开花,秋日成藕,这是千年不变的轮回。残荷的从容,正源于对生命节律的深谙。就像陶潜归隐田园,褪去官服后的粗布麻衣,反而更见精神;苏轼被贬黄州,在赤壁江头写下"大江东去",于人生低谷处活出了豁达。残荷的枝干上,每一道裂痕都是岁月的刻痕,每一处弯曲都是与风雨协商的姿态——它不抗争,却也不妥协,只是以最自然的方式,完成生命的过渡。
深秋的某个清晨,我在荷塘边遇见一位写生的老人。他的画布上,残荷的茎秆用枯笔勾勒,叶片以淡墨皴擦,却在莲蓬处点了几笔赭红,像是夕阳的余晖。"年轻人,"他说,"残荷最见筋骨。"细看那茎秆,虽细如竹筷,却有隶书般的苍劲,每一道转折都含着劲力,正如郑板桥笔下"千磨万击还坚劲"的竹石。
曾见一支残荷在凌冽的北风中摇曳,茎秆几乎与水面平行,却始终未断。它的根须深扎在泥里,用整个夏天积蓄的力量对抗严寒。这让我想起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修复师,在幽暗的洞窟里日复一日修补残损的壁画,用耐心和技艺对抗时间的侵蚀。残荷的坚韧,是一种无声的抗争——它不追求盛开时的绚烂,却在凋零后坚守到最后一刻。当所有的叶片都飘落,当莲蓬里的莲子都沉入泥中,那支光秃秃的茎秆仍在水面上站立,直到被积雪压弯,被冻冰包裹,却始终保持着向上的姿态。
冬至前后,荷塘会被抽干水,露出黑褐色的淤泥。此时的残荷已完全枯萎,茎秆倒伏在泥地上,叶片碎成腐叶,却见挖藕人踩着齐膝深的泥,从土中翻出雪白的莲藕。那些曾支撑过繁华的根茎,此刻正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生命。"落花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",残荷的奉献,是从盛开到凋零的全程参与。
在江南的水乡,人们相信残荷的腐烂会滋养塘泥,为来年的荷花提供养分。这让我想起日本茶道中的"侘寂"美学——欣赏残缺之物,懂得万物皆有轮回。残荷的叶片在水中分解时,会释放出养分,滋养水中的微生物,而莲蓬里的莲子,有的沉入泥中等待萌发,有的被鸟儿衔走,在更远的地方扎根。生命的链条从未断裂,只是以不同的形态循环往复。就像古寺里的香火,一炷燃尽,青烟飘散,却留下缭绕的香气和虔诚的心意。
中国文人对残荷的偏爱,始于魏晋,盛于唐宋。李清照曾在《声声慢》中写"寻寻觅觅,冷冷清清,凄凄惨惨戚戚",乍看是写秋愁,细读却见她在残荷的影子里照见自己:南渡后的颠沛,如残荷在风雨中飘摇,却仍有"至今思项羽,不肯过江东"的刚劲。元代画家倪瓒画残荷,寥寥数笔,不施色彩,却在留白处见风骨,恰似他"宁向秋草寒,不随春风荣"的人生选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