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铜铃余震
老周的指尖落在铜铃上时,展厅里的日光正斜斜切过展柜玻璃,在他手背上投下道菱形的亮斑。那铜铃缩在锦盒里,像只蜷着腿的小兽,铃身的兽纹被千年时光磨得只剩层浅淡的轮廓,倒像是谁用指甲轻轻划上去的。
“周老师又来跟它聊天啦?”年轻的讲解员小张端着水杯经过,笑盈盈地打招呼。她刚来博物馆三个月,见这位头发花白的民俗学者几乎每天都泡在唐代展区,雷打不动地在铜铃展柜前站够一个钟头。
老周没回头,指尖又在铃身碰了碰。这次用了点力,指腹能摸到兽纹凹陷处积着的薄尘——许是展厅通风系统带进来的,混着窗外的银杏叶碎屑,在光线下微微发颤。“它以前不是这样的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有点哑,“挂在马脖子上,走一步晃三下,铃舌撞得叮当响,能把整条街的狗都惊动。”
小张抿了口热水,水汽模糊了眼镜片:“您是说,这铃铛当年真挂在马上?”展签上只写着“唐代铜铃,用途不详”,连出土地点都是模糊的“陕甘地区”。
“错不了。”老周屈起指节,轻轻敲了敲铃身。没有预想中的脆响,只有声几乎听不见的闷哼,像老人咳嗽时卡在喉咙里的气。但指尖传来的震颤却很清晰,顺着指腹爬过手腕,一路钻进胳膊肘的旧伤里——那是他年轻时在西北考察,从土坡上摔下来留下的,阴雨天总隐隐作痛,此刻竟跟着铜铃的节奏轻轻跳了跳。
“您怎么知道的?”小张摘下眼镜,用衣角擦了擦镜片。
老周的目光从铜铃移开,落在展厅尽头的窗户上。窗外的银杏树枝桠歪歪扭扭地探进来,叶子黄得发亮,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,像谁在天上撒金箔。“四十多年前,我在六盘山那边遇见个放羊的老汉,他马背上挂着个铁铃铛,跟这个长得像。”他顿了顿,指尖又在玻璃上比划着铜铃的轮廓,“老汉说,那铃铛是他爷爷传下来的,当年走西口时挂在马队领头的枣红马脖子上,夜里走路能壮胆,遇上狼群了,把马一拴,摇着铃铛绕着圈子走,狼就不敢靠近。”
小张把水杯放在展柜旁的矮柜上,玻璃面映出她年轻的脸:“那铃铛响起来,一定很热闹吧?”
“热闹得很。”老周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,“老汉给我演示过,他一拽马缰绳,铁铃铛就‘哐当哐当’响,震得人耳朵发麻。马也跟着兴奋,刨着蹄子打响鼻,鬃毛飞得像团黑火。”他说着,忽然压低声音,“但这铜铃不一样,你看它铃身的兽纹,是卷草纹里裹着只小狮子,这是官家用的样式。当年挂在驿站的快马上,送信的驿卒穿着明光铠,马跑得四蹄生风,铃铛响得急,像在催着时间跑。”
他的指尖又一次落在玻璃上,对着铜铃底座的小孔轻轻点了点:“你看这孔,边缘磨得发亮,是常年拴绳子磨的。绳子一勒,铃铛就往左边歪,铃舌撞在左边的内壁上,声儿脆;要是马跑快了,铃铛晃得厉害,铃舌两边撞,声儿就变得忽高忽低,像唱歌。”
小张凑近了些,果然看见底座的小孔边缘有圈浅褐色的磨痕,像枚褪色的戒指。“那它怎么不响了呢?”她轻声问,“是铃舌掉了吗?”
老周摇摇头,指着铜铃内侧:“你看,铃舌还在,就是锈住了。当年埋在土里,潮气从裂缝钻进去,把铃舌和内壁粘在了一起。就像人老了,骨头缝里长了锈,想动也动不了喽。”他的手指在玻璃上敲出轻缓的节奏,“但震动能传出来。你听不见响,不代表它没声儿。”
这时,一个穿卡其色风衣的年轻人走了过来,手里拿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,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写着。他头发很黑,眼睛很亮,看铜铃的眼神像在看个老朋友。“陈默?”老周认出了他,是常来博物馆写生的作家,总爱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,对着文物写些奇怪的句子。
陈默抬起头,朝他笑了笑,笔尖在纸上顿了顿:“周老师,您又在听铃铛说话?”
“它在说呢,”老周指了指铜铃,“说它当年见过的风沙,听过的马蹄声。”
陈默低下头,在笔记本上写了行字,然后把本子转过来给老周看。字迹清瘦,带着点潦草:“有些声音老了,却还在骨头里震。”
老周盯着那句话看了半晌,忽然觉得胳膊肘的旧伤又开始跳了,这次跳得更厉害,像有只小虫子在肉里钻。“说得好。”他点点头,“就像我这胳膊,四十多年了,还记着从土坡上摔下来时的疼。这铃铛也一样,就算铃舌锈死了,那些响过的声音,也还在铜里藏着。”
陈默合上笔记本,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,笔帽上的漆掉了块,露出银白的金属底。“我爷爷以前是邮局的邮递员,”他忽然说,“骑二八自行车送信,车把上挂着个铜铃铛,跟这个有点像。他说每次过胡同口,就使劲按铃铛,‘叮铃叮铃’的,街坊邻居听见了,就知道有信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