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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绪二十六年的梅雨季,江南小镇像被泡在药罐里的陈皮,整日蒸腾着黏腻的水汽。青石板路缝里钻出的青苔漫过石阶,百草堂门楣上那块"悬壶济世"的匾额,被雨水冲刷得乌木底色愈发沉郁,边角处几缕暗红药渍像凝固的血痕,那是二十年前王宁父亲抢救瘟疫病人时溅上的。
"王掌柜,再给看看吧,这腿肿得连草鞋都穿不上了。"第三个村民扶着门框进来时,裤脚淌下的泥水在青砖地上洇出蜿蜒的痕迹。他小腿肿得发亮,一按一个深坑,脸上泛着久病后的蜡黄,说话时总忍不住咳嗽,袖口蹭过嘴角,留下淡淡的血印。
王宁放下正在碾药的铜碾槽,碾轮上还沾着苍术碎末。他左手食指第二节有块月牙形的老茧,那是三十年抓药称杆磨出的印记,此刻正搭在村民腕脉上,指腹微微起伏。"脉象沉细,舌苔白腻,还是水湿困脾的症候。"他眉头蹙起,山羊胡梢上沾着的药粉被呼出的热气吹得轻颤,"之前开的五苓散,可有按时服?"
"服了服了,"村民急得直搓手,掌心的裂口沾着泥灰,"可这肚子越喝越胀,昨夜起夜竟尿不出几滴。孙老板说您这药不对症,他那儿有西域来的'龙涎散',一两银子一包......"
话没说完,门外突然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。刘二狗那顶歪戴的瓜皮帽先探了进来,帽檐下一对三角眼滴溜溜转,看见屋里的情形,故意扯着嗓子喊:"哟,王掌柜又在给人喂糖水呢?我家孙老板说了,真金不怕火炼,药效见真章——张屠户家小子吃了两包龙涎散,今早水肿就消了半寸!"
他身后跟着个瘦高个,是郑钦文,长衫袖口磨得发亮,却偏要在腰间挂串玉佩,走路时叮当作响。"王掌柜,不是我说你,"他慢悠悠晃到药柜前,手指敲着抽屉上"泽泻猪苓"的标签,"利水消肿得用猛药,您总拿这些温吞水似的药材糊弄,耽误了病情,可担待得起?"
王宁没抬头,正用银簪挑起药碾里的苍术粉细看。他总爱戴支素银簪子把花白的头发绾在脑后,那是妻子张娜的手艺,簪尾还錾着朵小小的忍冬花。"孙老板的龙涎散,用的是甘遂、大戟吧?"他声音不高,却让郑钦文的手猛地顿住,"这些峻下逐水药,虽能急消水肿,却耗伤气血。村民本就气血虚损,再用此药,无异于饮鸩止渴。"
"你!"郑钦文脸涨得通红,玉佩碰撞声也乱了节奏,"满口胡言!我家药材都是经钱老板亲自验过的......"
"钱多多的药材?"里屋门帘被掀开,王雪端着个青瓷盘出来,盘里摆着刚晒好的陈皮。她梳着双丫髻,发绳是药房里常见的蓝布条,额前碎发被汗水濡湿,贴在光洁的额头上。"前几日他来送的枸杞,里头混了不少地骨皮,若不是我筛得仔细,怕早就被你们拿去当'特级枸杞'卖了。"
刘二狗想发作,却被郑钦文拽了把。后者眼珠一转,忽然堆起笑:"王姑娘说笑了。不过王掌柜,这病再拖下去,怕是要出人命......"话音未落,街对面突然传来哭喊,有人跌跌撞撞跑来:"不好了!张屠户家小子晕过去了!"
王宁抓起药箱就往外走,樟木药箱边角被磨得光滑,锁扣上刻着的"百草"二字已有些模糊。张娜从后堂追出来,给他披上蓑衣,蓑衣领口别着个素布香囊,里面装着晒干的佩兰,是防瘴气的。"带上雨具,"她声音温软,手指却紧紧攥着他的袖口,"我把新蒸的山药糕装在食盒里,记得按时吃。"
济世堂门口围满了人,孙玉国正指挥伙计把个少年往门板上抬。他穿着件黑绸马褂,袖口撸得老高,露出手腕上串着的蜜蜡珠子,看见王宁,脸沉得像要滴出水:"你来做什么?想看我笑话?"
"让开。"王宁拨开人群,药箱"咚"地放在地上。少年面色惨白如纸,嘴唇却泛着青紫,肚子鼓得像面小鼓。他伸手按向少年脐周,对方疼得猛地抽搐,一股酸腐气从口鼻溢出。"误用峻下之药,伤了脾胃阳气,水湿反成内涝。"王宁语速极快,"拿针来!"
郑钦文想拦,却被王宁眼神逼退。那双眼在雨雾里格外清亮,眼角的皱纹里仿佛藏着无数药方。银针在灯火上燎过,精准刺入三阴交、阴陵泉,少年闷哼一声,竟缓缓睁开眼。
"孙老板,"王宁收针时,雨水顺着他的山羊胡往下滴,"《金匮要略》有云:'诸有水者,腰以下肿,当利小便;腰以上肿,当发汗乃愈。'但此症兼气血虚损,需攻补兼施。你这龙涎散,治标不治本。"
孙玉国脸一阵红一阵白,突然冷笑:"说得轻巧!有本事你拿出能治的药来!"
王宁望着远处雨幕里的山影,忽然想起什么。去年深秋,王雪从山里采回些野葡萄,张娜用它们酿了酒,说能"暖腰膝,补气血"。他当时还翻了《神农本草经》,记得"蒲陶,味甘平,主筋骨湿痹,益气倍力强志,令人肥健,耐饥忍风寒"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