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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时的更鼓刚过,丞相府的青石小径上,一盏绢灯在雨中飘摇如萤。
司马昭亲自执灯,玄色大氅下露出半截未出鞘的剑柄。
刻意绕过栽满夜香木的中庭——那气味会附着衣袍,而宗预的鼻子灵得可怕。
皮靴碾碎沿途蜗牛壳的脆响,尽数湮灭在雨打芭蕉的嘈杂里。
宗预的紫檀木杖叩地声由远及近,每步都踏在司马懿算计好的节奏上:
八十二岁仍坚持戴七梁进贤冠,冠缨却故意系得松散——这是他对“蜀汉已非正统“的无声抗议。
腰间先帝赐的“汉寿亭侯“玉印已磨出毛边,却仍压着三份请辞奏折的副本。
左腿因建兴六年的箭伤微跛,此刻却走得更慢,只为观察檐下新增的三道刀痕。
宗预立在阶前时,像一柄插在鞘中太久的古剑——
原本魁梧的北方骨架,如今被岁月蚀得嶙峋,紫檀木杖抵地的手腕骨节凸起如铁钉。
面皮如陈年羊皮纸般泛黄起皱,右颊一道箭疤斜贯至耳垂,是建兴六年北伐时魏军弩箭所留。
雪白的长须用麻绳草草束起,发髻却仍固执地插着先帝赐的犀角簪——簪头“汉“字已被摩挲得模糊。
那身浆洗得发白的紫色朝服,本身就是半部蜀汉兴衰史:
左肩补着块暗绿绸布,针脚粗劣——那是关羽镇守荆州时赠的蜀锦残料。
袖口三道褪色的金线,代表他拒绝过刘禅三次加授的“开府仪同三司“。
玉带上镶着半块断裂的夔龙纹玉板,另半块随诸葛亮葬在了定军山。
衰老未能磨灭他眼底的锋芒:
两道雪眉如断戟横斜,眉下双目浑浊泛灰,却在烛火骤亮时射出鹰隼般的锐光。
右侧鼻翼缺了一角,建兴十五年怒斥黄皓时,被这阉党推撞在殿柱上所致。说话带着幽州土腔与益州官话混杂的古怪尾音,像锈铁刮过青石。
书房门开时,烛火被气流带得齐齐一矮:
司马懿特意只点一盏三连枝铜灯,让自己半边脸隐在黑暗里。
桌案上摊开的《孙子兵法》恰好停在“九地篇”,竹简压着半幅汉中布防图。
煨在红泥炉上的紫笋茶已煮过头,苦涩味能掩盖谈话间的短暂沉默。
这位八旬老臣虽须发皆白,腰背却仍挺得笔直,紫袍玉带,步履沉缓。
他踏入书房时,目光先在司马懿案前的密报上扫过,而后平静行礼:“丞相深夜相召,不知有何要事?”
司马懿抬手示意他入座,亲自斟了一杯温茶推过去。
当司马懿提起红泥小壶,沸水冲入青瓷盏的刹那,白雾腾起,模糊了二人之间的视线。
水温刻意煮至滚烫,热气在宗预面前结成细小水珠,悬在他雪白的眉梢。
紫笋茶汤泛着琥珀光,却因多煮了三息,边缘浮起一丝苦涩的浊色。
盏底与檀木案几相触,发出“咔“的一声轻响——这是司马懿计算好的节奏。
“宗老,”他声音低缓,如闲谈般随意,“您觉得……张皇后近日如何?”
宗预落座时,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磕在案沿,“叮”一声清响:
听闻司马懿问及皇后,扳指逆时针转半圈——警惕。